㈠ 妹子叫我二師兄,我又不胖,我該怎麼回答
第七十三回 情因舊恨生災毒 心主遭魔幸破光 話說孫大聖扶持著唐僧,與八戒、沙僧奔上大路,一直西來。不半晌,忽見一處樓閣重重,宮殿巍巍。唐僧勒馬道:「徒弟,你看那是個什麼去處?」行者舉頭觀看,忽然見——知 山環樓閣,溪繞亭台。門前雜樹密森森,宅外野花香艷艷。柳間棲白鷺,渾如煙里玉無瑕;桃內囀黃鶯,卻似火中金有色。雙雙野鹿,忘情閑踏綠莎茵;對對山禽,飛語高鳴紅樹杪。真如劉阮天台洞,不亞神仙閬苑家。主 行者報道:「師父,那所在也不是王侯第宅,也不是豪富人家,卻象一個庵觀寺院,到那裡方知端的。」三藏聞言,加鞭促馬。師徒們來至門前觀看,門上嵌著一塊石板,上有「黃花觀」三字。三藏下馬,八戒道:「黃花觀乃道士之家,我們進去會他一會也好,他與我們衣冠雖別,修行一般。」沙僧道:「說得是,一則進去看看景緻,二來也當撒貨頭口。看方便處,安排些齋飯與師父吃。」長老依言,四眾共入,但見二門上有一對春聯:「黃芽白雪神仙府,瑤草琪花羽士家。」行者笑道:「這個是燒茅煉葯,弄爐火,提罐子的道士。」三藏捻他一把道:「謹言,謹言!我們不與他相識,又不認親,左右暫時一會,管他怎的?」說不了,進了二門,只見那正殿謹閉,東廊下坐著一個道士在那裡丸葯。你看他怎生打扮——古 戴一頂紅艷艷戧金冠,穿一領黑淄淄烏皂服,踏一雙綠陣陣雲頭履,系一條黃拂拂呂公絛。面如瓜鐵,目若朗星。准頭高大類回回,唇口翻張如達達。道心一片隱轟雷,伏虎降龍真羽士。知 三藏見了,厲聲高叫道:「老神仙,貧僧問訊了。」那道士猛抬頭,一見心驚,丟了手中之葯,按簪兒,整衣服,降階迎接道:「老師父失迎了,請裡面坐。」長老歡喜上殿,推開門,見有三清聖象,供桌有爐有香,即拈香注爐,禮拜三匝,方與道士行禮。遂至客位中,同徒弟們坐下。急喚仙童看茶,當有兩個小童,即入里邊,尋茶盤,洗茶盞,擦茶匙,辦茶果。忙忙的亂走,早驚動那幾個冤家。古 原來那盤絲洞七個女怪與這道士同堂學藝,自從穿了舊衣,喚出兒子,徑來此處。正在後面裁剪衣服,忽見那童子看茶,便問道:「童兒,有甚客來了,這般忙冗?」仙童道:「適間有四個和尚進來,師父教來看茶。」女怪道:「可有個白胖和尚?」道:「有。」又問:「可有個長嘴大耳朵的?」道:「有。」女怪道:「你快去遞了茶,對你師父丟個眼色,著他進來,我有要緊的話說。」果然那仙童將五杯茶拿出去。道士斂衣,雙手拿一杯遞與三藏,然後與八戒、沙僧、行者。茶罷收鍾,小童丟個眼色,那道士就欠身道:「列位請坐。」教:「童兒,放了茶盤陪侍,等我去去就來。」此時長老與徒弟們,並一個小童出殿上觀玩不題。齋 卻說道士走進方丈中,只見七個女子齊齊跪倒,叫:「師兄,師兄!聽小妹子一言!」道士用手攙起道:「你們早間來時,要與我說什麼話,可可的今日丸葯,這枝葯忌見陰人,所以不曾答你。如今又有客在外面,有話且慢慢說罷。」眾怪道:「告稟師兄,這樁事,專為客來方敢告訴,若客去了,縱說也沒用了。」道士笑道:「你看賢妹說話,怎麼專為客來才說?卻不瘋了?且莫說我是個清靜修仙之輩,就是個俗人家,有妻子老小家務事,也等客去了再處。怎麼這等不賢,替我裝幌子哩!且讓我出去。」眾怪又一齊扯住道:「師兄息怒,我問你,前邊那客,是那方來的?」道士唾著臉不答應,眾怪道:「方才小童進來取茶,我聞得他說,是四個和尚。」道士作怒道:「和尚便怎麼?」眾怪道:「四個和尚,內有一個白面胖的,有一個長嘴大耳的,師兄可曾問他是那裡來的?」道士道:「內中是有這兩個,你怎麼知道?想是在那裡見他來?」女子道:「師兄原不知這個委曲。那和尚乃唐朝差往西天取經去的,今早到我洞里化齋,委是妹子們聞得唐僧之名,將他拿了。」道士道:「你拿他怎的?」女子道:「我等久聞人說,唐僧乃十世修行的真體,有人吃他一塊肉,延壽 長生,故此拿了他。後被那個長嘴大耳朵的和尚把我們攔在濯垢泉里,先搶了衣服,後弄本事,強要同我等洗浴,也止他不住。他就跳下水,變作一個鯰魚,在我們腿襠里鑽來鑽去,欲行奸騙之事,果有十分憊懶!他又跳出水去,現了本相,見我們不肯相從,他就使一柄九齒釘鈀,要傷我們性命。若不是我們有些見識,幾乎遭他毒手。故此戰兢兢逃生,又著你愚外甥與他敵斗,不知存亡如何。我們特來投兄長,望兄長念昔日同窗之雅,與我今日做個報冤之人!」那道士聞此言,卻就惱恨,遂變了聲色道:「這和尚原來這等無禮!這等憊懶!你們都放心,等我擺布他!」眾女子謝道:「師兄如若動手,等我們都來相幫打他。」道士道:「不用打,不用打!常言道,一打三分低,你們都跟我來。」眾女子相隨左右。他入房內,取了梯子,轉過床後,爬上屋樑,拿下一個小皮箱兒。那箱兒有八寸高下,一尺長短,四寸寬窄,上有一把小銅鎖兒鎖住。即於袖中拿出一方鵝黃綾汗巾兒來,汗巾須上系著一把小鑰匙兒。開了鎖,取出一包兒葯來,此葯乃是——知 山中百鳥糞,掃積上千斤。是用銅鍋煮,煎熬火候勻。古 千斤熬一杓,一杓煉三分。三分還要炒,再鍛再重熏。齋 製成此毒葯,貴似寶和珍。如若嘗他味,入口見閻君!主 道士對七個女子道:「妹妹,我這寶貝,若與凡人吃,只消一厘,入腹就死;若與神仙吃,也只消三厘就絕。這些和尚,只怕也有些道行,須得三厘。快取等子來。」內一女子急拿了一把等子道:「稱出一分二厘,分作四分。」卻拿了十二個紅棗兒,將棗掐破些兒,揌上一厘,分在四個茶鍾內;又將兩個黑棗兒做一個茶鍾,著一個托盤安了,對眾女說:「等我去問他。不是唐朝的便罷;若是唐朝來的,就教換茶,你卻將此茶令童兒拿出。但吃了,個個身亡,就與你報了此仇,解了煩惱也。」七女感激不盡。齋 那道士換了一件衣服,虛禮謙恭走將出去,請唐僧等又至客位坐下道:「老師父莫怪,適間去後面吩咐小徒,教他們挑些青菜蘿卜,安排一頓素齋供養,所以失陪。」三藏道:「貧僧素手進拜,怎麼敢勞賜齋?」道士笑雲:「你我都是出家人,見山門就有三升俸糧,何言素手?敢問老師父,是何寶山?到此何干?」三藏道:「貧僧乃東土大唐駕下差往西天大雷音寺取經者。卻才路過仙宮,竭誠進拜。」道士聞言,滿面生春道:「老師乃忠誠大德之佛,小道不知,失於遠候,恕罪,恕罪!」叫:「童兒,快去換茶來,一廂作速辦齋。」那小童走將進去,眾女子招呼他來道:「這里有現成好茶,拿出去。」那童子果然將五鍾茶拿出。道士連忙雙手拿一個紅棗兒茶鍾奉與唐僧。他見八戒身軀大,就認做大徒弟,沙僧認做二徒弟,見行者身量小,認做三徒弟,所以第四鍾才奉與行者。行者眼乖,接了茶鍾,早已見盤子里那茶鍾是兩個黑棗兒,他道:「先生,我與你穿換一杯。」道士笑道:「不瞞長老說,山野中貧道士,茶果一時不備。才然在後面親自尋果子,止有這十二個紅棗,做四鍾茶奉敬。小道又不可空陪,所以將兩個下色棗兒作一杯奉陪,此乃貧道恭敬之意也。」行者笑道:「說那裡話?古人雲,在家不是貧,路上貧殺人。你是住家兒的,何以言貧!象我們這行腳僧,才是真貧哩。我和你換換,我和你換換。」三藏聞言道:「悟空,這仙長實乃愛客之意,你吃了罷,換怎的?」行者無奈,將左手接了,右手蓋住,看著他們。主 卻說那八戒,一則飢,二則渴,原來是食 腸大大的,見那鍾子里有三個紅棗兒,拿起來?國的都咽在肚裡。師父也吃了,沙僧也吃了。一霎時,只見八戒臉上變色,沙僧滿眼流淚,唐僧口中吐沫,他們都坐不住,暈倒在地。這大聖情知是毒,將茶鍾手舉起來,望道士劈臉一摜。道士將袍袖隔起,當的一聲,把個鍾子跌得粉碎。道士怒道:「你這和尚,十分村鹵!怎麼把我鍾子碎了?」行者罵道:「你這畜生!你看我那三個人是怎麼說!我與你有甚相干,你卻將毒葯茶葯倒我的人?」道士道:「你這個村畜生,闖下禍來,你豈不知?」行者道:「我們才進你門,方敘了坐次,道及鄉貫,又不曾有個高言,那裡闖下甚禍?」道士道:「你可曾在盤絲洞化齋么?你可曾在濯垢泉洗澡么?」行者道:「濯垢泉乃七個女怪。你既說出這話,必定與他苟合,必定也是妖精!不要走!吃我一棒!」齋 好大聖,去耳朵里摸出金箍棒,幌一幌,碗來粗細,望道士劈臉打來。那道士急轉身躲過,取一口寶劍來迎。他兩個廝罵廝打,早驚動那裡邊的女怪。他七個一擁出來,叫道:「師兄且莫勞心,待小妹子拿他。」行者見了越生嗔怒,雙手輪鐵棒,丟開解數,滾將進去亂打。只見那七個敞開懷,腆著雪白肚子,臍孔中作出法來:骨都都絲繩亂冒,搭起一個天篷,把行者蓋在底下。主 行者見事不諧,即翻身念聲咒語,打個筋斗,撲的撞破天篷走了,忍著性氣,淤淤的立在空中看處,見那怪絲繩幌亮,穿穿道道,卻是穿梭的經緯,頃刻間,把黃花觀的樓台殿閣都遮得無影無形。行者道:「利害,利害!早是不曾著他手!怪道豬八戒跌了若干!似這般怎生是好!我師父與師弟卻又中了毒葯。這伙怪合意同心,卻不知是個甚來歷,待我還去問那土地神也。」知 好大聖,按落雲頭,捻著訣,念聲「唵」字真言,把個土地老兒又拘來了,戰兢兢跪下路旁叩頭道:「大聖,你去救你師父的,為何又轉來也?」齋 行者道:「早間救了師父,前去不遠,遇一座黃花觀。我與師父等進去看看,那觀主迎接。才敘話間,被他把毒葯茶葯倒我師父等。我幸不曾吃茶,使棒就打,他卻說出盤絲洞化齋、濯垢泉洗澡之事,我就知那廝是怪。才舉手相敵,只見那七個女子跑出,吐放絲繩,老孫虧有見識走了。我想你在此間為神,定知他的來歷。是個什麼妖精,老實說來,免打!」土地叩頭道:「那妖精到此,住不上十年。小神自三年前檢點之後,方見他的本相,乃是七個蜘蛛精。他吐那些絲繩,乃是蛛絲。」行者聞言,十分歡喜道:「據你說,卻是小可。既這般,你回去,等我作法降他也。」那土地叩頭而去。行者卻到黃花觀外,將尾巴上毛捋下七十根,吹口仙氣,叫:「變!」即變做七十個小行者;又將金箍棒吹口仙氣,叫:「變!」即變做七十個雙角叉兒棒。每一個小行者,與他一根。他自家使一根,站在外邊,將叉兒攪那絲繩,一齊著力,打個號子,把那絲繩都攪斷,各攪了有十餘斤。裡面拖出七個蜘蛛,足有巴斗大的身軀,一個個攢著手腳,索著頭,只叫:「饒命,饒命!」此時七十個小行者,按住七個蜘蛛,那裡肯放。行者道:「且不要打他,只教還我師父師弟來。」那怪厲聲高叫道:「師兄,還他唐僧,救我命也!」那道士從里邊跑出道:「妹妹,我要吃唐僧哩,救不得你了。」行者聞言,大怒道:「你既不還我師父,且看你妹妹的樣子!」好大聖,把叉兒棒幌一幌,復了一根鐵棒,雙手舉起,把七個蜘蛛精,盡情打爛,卻似七個曖肉布袋兒,膿血淋淋。卻又將尾巴搖了兩搖,收了毫毛,單身輪棒,趕入里邊來打道士。那道士見他打死了師妹,心甚不忍,即發狠舉劍來迎。這一場各懷忿怒,一個個大展神通,這一場好殺——齋 妖精輪寶劍,大聖舉金箍。都為唐朝三藏,先教七女嗚呼。如今大展經綸手,施威弄法逞金吾。大聖神光壯,妖仙膽氣粗。渾身解數如花錦,雙手騰那似轆轤。乒乓劍棒響。慘淡野雲浮。曖言語,使機謀,一來一往如畫圖。殺得風響沙飛狼虎怕,天昏地暗鬥星無。齋 那道士與大聖戰經五六十合,漸覺手軟,一時間鬆了筋節,便解開衣帶,忽辣的響一聲,脫了皂袍。行者笑道:「我兒子!打不過人,就脫剝了也是不能彀的!」原來這道士剝了衣裳,把手一齊抬起,只見那兩脅下有一千隻眼,眼中迸放金光,十分利害。齋 森森黃霧,艷艷金光。森森黃霧,兩邊脅下似噴雲;艷艷金光,千隻眼中如放火。左右卻如金桶,東西猶似銅鍾。此乃妖仙施法力,道士顯神通。幌眼迷天遮日月,罩人爆燥氣朦朧;把個齊天孫大聖,困在金光黃霧中。古 行者慌了手腳,只在那金光影里亂轉,向前不能舉步,退後不能動腳,卻便似在個桶里轉的一般。無奈又爆燥不過。他急了,往上著實一跳,卻撞破金光,撲的跌了一個倒栽蔥,覺道撞的頭疼,急伸頭摸摸,把頂梁皮都撞軟了,自家心焦道:「晦氣,晦氣!這顆頭今日也不濟了!常時刀砍斧剁,莫能傷損,卻怎麼被這金光撞軟了皮肉?久以後定要貢膿,縱然好了,也是個破傷風。一會家爆燥難禁,卻又自家計較道:「前去不得,後退不得,左行不得,右行不得,往上又撞不得,卻怎麼好?往下走他娘罷!」知 好大聖,念個咒語,搖身一變,變做個穿山甲,又名鯪鯉鱗。真個是——古 四隻鐵爪,鑽山碎石如撾粉;滿身鱗甲,破嶺穿岩似切蔥。兩眼光明,好便似雙星幌亮;一嘴尖利,勝強如鋼鑽金錐。葯中有性穿山甲,俗語呼為鯪鯉鱗。主 你看他硬著頭,往地下一鑽,就鑽了有二十餘里,方才出頭。原來那金光只罩得十餘里。出來現了本相,力軟筋麻,渾身疼痛,止不住眼中流淚,忽失聲叫道:「師父啊——齋 當年秉教出山中,共往西來苦用工。大海洪波無恐懼,陽溝之內卻遭風!」主 美猴王正當悲切,忽聽得山背後有人啼哭,即欠身揩了眼淚,回頭觀看。但見一個婦人,身穿重孝,左手托一盞涼漿水飯,右手執幾張燒紙黃錢,從那廂一步一聲哭著走來。行者點頭嗟嘆道:「正是流淚眼逢流淚眼,斷腸人遇斷腸人!這一個婦人,不知所哭何事,待我問他一問。」那婦人不一時走上路來,迎著行者。行者躬身問道:「女菩薩,你哭的是甚人?」婦人噙淚道:「我丈夫因與黃花觀觀主買竹竿爭講,被他將毒葯茶葯死,我將這陌紙錢燒化,以報夫婦之情。」行者聽言,眼中淚下。那婦女見了作怒道:「你甚無知!我為丈夫煩惱生悲,你怎麼淚眼愁眉,欺心戲我?」主 行者躬身道:「女菩薩息怒,我本是東土大唐欽差御弟唐三藏大徒弟孫悟空行者。因往西天,行過黃花觀歇馬。那觀中道士,不知是個什麼妖精,他與七個蜘蛛精,結為兄妹。蜘蛛精在盤絲洞要害我師父,是我與師弟八戒、沙僧救解得脫。那蜘蛛精走到他這里,背了是非,說我等有欺騙之意。道士將毒葯茶葯倒我師父師弟共三人,連馬四口,陷在他觀里。惟我不曾吃他茶,將茶鍾摜碎,他就與我相打。正嚷時,那七個蜘蛛精跑出來吐放絲繩,將我捆住,是我使法力走脫。問及土地,說他本相,我卻又使分身法攪絕絲繩,拖出妖來,一頓棒打死。這道士即與他報仇,舉寶劍與我相鬥。斗經六十回合,他敗了陣,隨脫了衣裳,兩脅下放出千隻眼,有萬道金光,把我罩定。所以進退兩難,才變做一個鯪鯉鱗,從地下鑽出來。正自悲切,忽聽得你哭,故此相問。因見你為丈夫,有此紙錢報答,我師父喪身,更無一物相酬,所以自怨生悲,豈敢相戲!」齋 那婦女放下水飯紙錢,對行者陪禮道:「莫怪,莫怪,我不知你是被難者。才據你說將起來,你不認得那道士。他本是個百眼魔君,又喚做多目怪。你既然有此變化,脫得金光,戰得許久,必定有大神通,卻只是還近不得那廝。我教你去請一位聖賢,他能破得金光,降得道士。」行者聞言,連忙唱喏道:「女菩薩知此來歷,煩為指教指教。果是那位聖賢,我去請求,救我師父之難,就報你丈夫之仇。」婦人道:「我就說出來,你去請他,降了道士,只可報仇而已,恐不能救你師父。」行者道:「怎不能救?」婦人道:「那廝毒葯最狠,葯倒人,三日之間,骨髓俱爛。你此往回恐遲了,故不能救。」行者道:「我會走路;憑他多遠,千里只消半日。」女子道:「你既會走路,聽我說:此處到那裡有千里之遙。那廂有一座山,名喚紫雲山,山中有個千花洞。洞里有位聖賢,喚做毗藍婆。他能降得此怪。」行者道:「那山坐落何方?卻從何方去?」女子用手指定道:「那直南上便是。」行者回頭看時,那女子早不見了。行者慌忙禮拜道:「是那位菩薩?我弟子鑽昏了,不能相識,千乞留名,好謝!」只見那半空中叫道:「大聖,是我。」行者急抬頭看處,原是黎山老姆,趕至空中謝道:「老姆從何來指教我也?」老姆道:「我才自龍華會上回來,見你師父有難,假做孝婦,借夫喪之名,免他一死。你快去請他,但不可說出是我指教,那聖賢有些多怪人。」行者謝了,辭別,把筋斗雲一縱,隨到紫雲山上,按定雲頭,就見那千花洞。那洞外——知 青松遮勝境,翠柏繞仙居。綠柳盈山道,奇花滿澗渠。香蘭圍石屋,芳草映岩辱。流水連溪碧,雲封古樹虛。野禽聲聒聒,幽鹿步徐徐。修竹枝枝秀,紅梅葉葉舒。寒鴉棲古樹,春鳥嗓高樗。夏麥盈田廣,秋禾遍地余。四時無葉落,八節有花如。每生瑞靄連霄漢,常放祥雲接太虛。知 這大聖喜喜歡歡走將進去,一程一節,看不盡天邊的景緻。直入裡面,更沒個人兒,見靜靜悄悄的,雞犬之聲也無,心中暗道:「這聖賢想是不在家了。」又進數里看時,見一個女道姑坐在榻上。你看他怎生模樣——主 頭戴五花納錦帽,身穿一領織金袍。腳踏雲尖鳳頭履,腰系攢絲雙穗絛。知 面似秋容霜後老,聲如春燕社前嬌。腹中久諳三乘法,心上常修四諦饒。古 悟出空空真正果,煉成了了自逍遙。正是千花洞里佛,毗藍菩薩姓名高。齋 行者止不住腳,近前叫道:「毗藍婆菩薩,問訊了。」那菩薩即下榻,合掌回禮道:「大聖,失迎了,你從那裡來的?」行者道:「你怎麼就認得我是大聖?」毗藍婆道:「你當年大鬧天宮時,普地里傳了你的形象,誰人不知,那個不識?」行者道:「正是好事不出門,惡事傳千里,象我如今皈正佛門,你就不曉的了!」毗藍道:「幾時皈正?恭喜,恭喜!」行者道:「近能脫命,保師父唐僧上西天取經,師父遇黃花觀道士,將毒葯茶葯倒。我與那廝賭斗,他就放金光罩住我,是我使神通走脫了。聞菩薩能滅他的金光,特來拜請。」菩薩道:「是誰與你說的?我自赴了盂蘭會,到今三百餘年,不曾出門。我隱姓埋名,更無一人知得,你卻怎麼得知?」行者道:「我是個地里鬼,不管那裡,自家都會訪著。」毗藍道:「也罷,也罷,我本當不去,奈蒙大聖下臨,不可滅了求經之善,我和你去來。」行者稱謝了,道:「我忒無知,擅自催促,但不知曾帶什麼兵器。」菩薩道:「我有個綉花針兒,能破那廝。」行者忍不住道:「老姆誤了我,早知是綉花針,不須勞你,就問老孫要一擔也是有的。」毗藍道:「你那綉花針,無非是鋼鐵金針,用不得。我這寶貝,非鋼,非鐵,非金,乃我小兒日眼裡煉成的。」行者道:「令郎是誰?」毗藍道:「小兒乃昴日星官。」行者驚駭不已。古 早望見金光艷艷,即迴向毗藍道:「金光處便是黃花觀也。」毗藍隨於衣領里取出一個綉花針,似眉毛粗細,有五六分長短,拈在手,望空拋去。少時間,響一聲,破了金光。行者喜道:「菩薩,妙哉,妙哉!尋針,尋針!」毗藍托在手掌內道:「這不是?」行者卻同按下雲頭,走入觀里,只見那道士合了眼,不能舉步。行者罵道:「你這潑怪裝瞎子哩!」耳朵里取出棒來就打。毗藍扯住道:「大聖莫打,且看你師父去。」主 行者徑至後面客位里看時,他三人都睡在地上吐痰吐沫哩。行者垂淚道:「卻怎麼好,卻怎麼好」!毗藍道:「大聖休悲,也是我今日出門一場,索性積個陰德,我這里有解毒丹,送你三丸。」行者轉身拜求。那菩薩袖中取出一個破紙包兒,內將三粒紅丸子遞與行者,教放入口裡。行者把葯扳開他們牙關,每人扌思了一丸。須臾,葯味入腹,便就一齊嘔噦,遂吐出毒味,得了性命。那八戒先爬起道:「悶殺我也!」三藏沙僧俱醒了道:「好暈也!」行者道:「你們那茶里中了毒了,虧這毗藍菩薩搭救,快都來拜謝。」三藏欠身整衣謝了。八戒道:「師兄,那道士在那裡?等我問他一問,為何這般害我!」行者把蜘蛛精上項事說了一遍,八戒發狠道:「這廝既與蜘蛛為姊妹,定是妖精!」行者指道:「他在那殿外立定裝瞎子哩。」八戒拿鈀就築,又被毗藍止住道:「天蓬息怒,大聖知我洞里無人,待我收他去看守門戶也。」行者道:「感蒙大德,豈不奉承!但只是教他現本象,我們看看。」毗藍道:「容易。」即上前用手一指,那道士撲的倒在塵埃,現了原身,乃是一條七尺長短的大蜈蚣精。毗藍使小指頭挑起,駕祥雲徑轉千花洞去。八戒打仰道:「這媽媽兒卻也利害,怎麼就降這般惡物?」行者笑道:「我問他有甚兵器破他金光,他道有個綉花針兒,是他兒子在日眼裡煉的。及問他令郎是誰,他道是昴日星官。我想昴日星是只公雞,這老媽媽子必定是個母雞。雞最能降蜈蚣,所以能收伏也。」知 三藏聞言頂禮不盡,教:「徒弟們,收拾去罷。」那沙僧即在裡面尋了些米糧,安排了些齋,俱飽餐一頓。牽馬挑擔,請師父出門。行者從他廚中放了一把火,把一座觀霎時燒得煨燼,卻拽步長行。正是,唐僧得命感毗藍,了性消除多目怪。畢竟向前去還有什麼事體,且聽下回分解。
㈡ 給我一篇魯迅寫的文章(要復雜的)
魯迅的有趣文章《論「他媽的」》
無論是誰,只要在中國過活,便總得常聽到「他媽的」或其相類的口頭禪。我想:這話的分布,大概就跟著中國人足跡之所至罷;使用的遍數,怕也未必比客氣的「您好呀」會更少。假使依或人所說,牡丹是中國的「國花」,那麼,這就可以算是中國的「國罵」了。
我生長於浙江之東,就是西瀅先生之所謂「某籍」②。那地方通行的「國罵」卻頗簡單:專一以「媽」為限,決不牽涉餘人。後來稍游各地,才始驚異於國罵之博大而精微:上溯祖宗,旁連姊妹,下遞子孫,普及同性,真是「猶河漢而無極也」③。而且,不特用於人,也以施之獸。前年,曾見一輛煤車的只輪陷入很深的轍跡里,車夫便憤然跳下,出死力打那拉車的騾子道:「你姊姊的!你姊姊的!」
別的國度里怎樣,我不知道。單知道諾威人Hamsun④有一本小說叫《飢餓》,粗野的口吻是很多的,但我並不見這一類話。Gorky⑤所寫的小說中多無賴漢,就我所看過的而言,也沒有這罵法。惟獨Artzybashev⑥在《工人綏惠略夫》里,卻使無抵抗主義者亞拉借夫罵了一句「你媽的」。但其時他已經決計為愛而犧牲了,使我們也失卻笑他自相矛盾的勇氣。這罵的翻譯,在中國原極容易的,別國卻似乎為難,德文譯本作「我使用過你的媽」,日文譯本作「你的媽是我的母狗」。這實在太費解,——由我的眼光看起來。
那麼,俄國也有這類罵法的了,但因為究竟沒有中國似的精博,所以光榮還得歸到這邊來。好在這究竟又並非什麼大光榮,所以他們大約未必抗議;也不如「赤化」之可怕,中國的闊人,名人,高人,也不至於駭死的。但是,雖在中國,說的也獨有所謂「下等人」,例如「車夫」之類,至於有身分的上等人,例如「士大夫」之類,則決不出之於口,更何況筆之於書。「予生也晚」,趕不上周朝,未為大夫,也沒有做士,本可以放筆直乾的,然而終於改頭換面,從「國罵」上削去一個動詞和一個名詞,又改對稱為第三人稱者,恐怕還因為到底未曾拉車,因而也就不免「有點貴族氣味」之故。那用途,既然只限於一部分,似乎又有些不能算作「國罵」了;但也不然,闊人所賞識的牡丹,下等人又何嘗以為「花之富貴者也」⑦?
這「他媽的」的由來以及始於何代,我也不明白。經史上所見罵人的話,無非是「役夫」,「奴」,「死公」⑧;較厲害的,有「老狗」,「貉子」⑨;更厲害,涉及先代的,也不外乎「而母婢也」,「贅閹遺丑」⑩罷了!還沒見過什麼「媽的」怎樣,雖然也許是士大夫諱而不錄。但《廣弘明集》⑾(七)記北魏邢子才「以為婦人不可保。謂元景曰,『卿何必姓王?』元景變色。子才曰,『我亦何必姓邢;能保五世耶?』」則頗有可以推見消息的地方。
晉朝已經是大重門第,重到過度了;華胄世業,子弟便易於得官;即使是一個酒囊飯袋,也還是不失為清品。北方疆土雖失於拓跋氏⑿,士人卻更其發狂似的講究閥閱,區別等第,守護極嚴。庶民中縱有俊才,也不能和大姓比並。至於大姓,實不過承祖宗余蔭,以舊業驕人,空腹高心,當然使人不耐。但士流既然用祖宗做護符,被壓迫的庶民自然也就將他們的祖宗當作仇敵。邢子才的話雖然說不定是否出於憤激,但對於躲在門第下的男女,卻確是一個致命的重傷。勢位聲氣,本來僅靠了「祖宗」這惟一的護符而存,「祖宗」倘一被毀,便什麼都倒敗了。這是倚賴「余蔭」的必得的果報。
同一的意思,但沒有邢子才的文才,而直出於「下等人」之口的,就是:「他媽的!」
要攻擊高門大族的堅固的舊堡壘,卻去瞄準他的血統,在戰略上,真可謂奇譎的了。最先發明這一句「他媽的」的人物,確要算一個天才,——然而是一個卑劣的天才。
唐以後,自誇族望的風氣漸漸消除;到了金元,已奉夷狄為帝王,自不妨拜屠沽作卿士,「等」的上下本該從此有些難定了,但偏還有人想辛辛苦苦地爬進「上等」去。劉時中⒀的曲子里說:「堪笑這沒見識街市匹夫,好打那好頑劣。江湖伴侶,旋將表德官名相體呼,聲音多廝稱,字樣不尋俗。聽我一個個細數:糶米的喚子良;賣肉的呼仲甫……開張賣飯的呼君寶;磨面登羅底叫德夫:何足雲乎?!」(《樂府新編陽春白雪》三)這就是那時的暴發戶的丑態。
「下等人」還未暴發之先,自然大抵有許多「他媽的」在嘴上,但一遇機會,偶竊一位,略識幾字,便即文雅起來:雅號也有了;身分也高了;家譜也修了,還要尋一個始祖,不是名儒便是名臣。從此化為「上等人」,也如上等前輩一樣,言行都很溫文爾雅。然而愚民究竟也有聰明的,早已看穿了這鬼把戲,所以又有俗諺,說:「口上仁義禮智,心裡男盜女娼!」他們是很明白的。
於是他們反抗了,曰:「他媽的!」
但人們不能蔑棄掃盪人我的余澤和舊蔭,而硬要去做別人的祖宗,無論如何,總是卑劣的事。有時,也或加暴力於所謂「他媽的」的生命上,但大概是乘機,而不是造運會,所以無論如何,也還是卑劣的事。
中國人至今還有無數「等」,還是依賴門第,還是倚仗祖宗。倘不改造,即永遠有無聲的或有聲的「國罵」。就是「他媽的」,圍繞在上下和四旁,而且這還須在太平的時候。
但偶爾也有例外的用法:或表驚異,或表感服。我曾在家鄉看見鄉農父子一同午飯,兒子指一碗菜向他父親說:「這不壞,媽的你嘗嘗看!」那父親回答道:「我不要吃。媽的你吃去罷!」則簡直已經醇化為現在時行的「我的親愛的」的意思了。
狂人日記
作者:魯迅
某君昆仲,今隱其名,皆余昔日在中學時良友;分隔多年,消息漸闕。日前偶聞其一大病;適歸故鄉,迂道往訪,則僅晤一人,言病者其弟也。勞君遠道來視,然已早愈,赴某地 候補⑵矣。因大笑,出示日記二冊,謂可見當日病狀,不妨獻諸舊友。持歸閱一過,知所患 蓋「迫害狂」之類。語頗錯雜無倫次,又多荒唐之言;亦不著月日,惟墨色字體不一,知非 一時所書。間亦有略具聯絡者,今撮錄一篇,以供醫家研究。記中語誤,一字不易;惟人名 雖皆村人,不為世間所知,無關大體,然亦悉易去。至於書名,則本人愈後所題,不復改也。七年四月二日識。
一
今天晚上,很好的月光。
我不見他,已是三十多年;今天見了,精神分外爽快。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,全是發
昏;然而須十分小心。不然,那趙家的狗,何以看我兩眼呢?
我怕得有理。
二
今天全沒月光,我知道不妙。早上小心出門,趙貴翁的眼色便怪:似乎怕我,似乎想害我。還有七八個人,交頭接耳的議論我,張著嘴,對我笑了一笑;我便從頭直冷到腳根,曉 得他們布置,都已妥當了。
我可不怕,仍舊走我的路。前面一夥小孩子,也在那裡議論我;眼色也同趙貴翁一樣,臉色也鐵青。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麼仇,他也這樣。忍不住大聲說,「你告訴我!」他們可 就跑了。
我想:我同趙貴翁有什麼仇,同路上的人又有什麼仇;只有廿年以前,把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⑶,踹了一腳,古久先生很不高興。趙貴翁雖然不認識他,一定也聽到風聲,代抱不平;約定路上的人,同我作冤對。但是小孩子呢?那時候,他們還沒有出世,何以今天也睜著怪眼睛,似乎怕我,似乎想害我。這真教我怕,教我納罕而且傷心。
我明白了。這是他們娘老子教的!
三
晚上總是睡不著。凡事須得研究,才會明白。
他們——也有給知縣打枷過的,也有給紳士掌過嘴的,也有衙役佔了他妻子的,也有老子娘被債主逼死的;他們那時候的臉色,全沒有昨天這么怕,也沒有這么凶。
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個女人,打他兒子,嘴裡說道,「老子呀!我要咬你幾口才出氣!」他眼睛卻看著我。我出了一驚,遮掩不住;那青面獠牙的一夥人,便都鬨笑起來。陳 老五趕上前,硬把我拖回家中了。
拖我回家,家裡的人都裝作不認識我;他們的臉色,也全同別人一樣。進了書房,便反扣上門,宛然是關了一隻雞鴨。這一件事,越教我猜不出底細。
前幾天,狼子村的佃戶來告荒,對我大哥說,他們村裡的一個大惡人,給大家打死了;幾個人便挖出他的心肝來,用油煎炒了吃,可以壯壯膽子。我插了一句嘴,佃戶和大哥便都看我幾眼。今天才曉得他們的眼光,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樣。
想起來,我從頂上直冷到腳跟。
他們會吃人,就未必不會吃我。
你看那女人「咬你幾口」的話,和一夥青面獠牙人的笑,和前天佃戶的話,明明是暗號。我看出他話中全是毒,笑中全是刀。他們的牙齒,全是白厲厲的排著,這就是吃人的傢伙。
照我自己想,雖然不是惡人,自從踹了古家的簿子,可就難說了。他們似乎別有心思,我全猜不出。況且他們一翻臉,便說人是惡人。我還記得大哥教我做論,無論怎樣好人,翻他幾句,他便打上幾個圈;原諒壞人幾句,他便說「翻天妙手,與眾不同」。我那裡猜得到他們的心思,究竟怎樣;況且是要吃的時候。
凡事總須研究,才會明白。古來時常吃人,我也還記得,可是不甚清楚。我翻開歷史一查,這歷史沒有年代,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「仁義道德」幾個字。我橫豎睡不著,仔細看了半夜,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,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「吃人」!
書上寫著這許多字,佃戶說了這許多話,卻都笑吟吟的睜著怪眼看我。
我也是人,他們想要吃我了!
四
早上,我靜坐了一會兒。陳老五送進飯來,一碗菜,一碗蒸魚;這魚的眼睛,白而且硬,張著嘴,同那一夥想吃人的人一樣。吃了幾筷,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,便把他兜肚連腸的吐出。
我說「老五,對大哥說,我悶得慌,想到園里走走。」老五不答應,走了;停一會,可就來開了門。
我也不動,研究他們如何擺布我;知道他們一定不肯放鬆。果然!我大哥引了一個老頭子,慢慢走來;他滿眼凶光,怕我看出,只是低頭向著地,從眼鏡橫邊暗暗看我。大哥說,「今天你彷彿很好。」我說「是的。」大哥說,「今天請何先生來,給你診一診。」我說「可以!」其實我豈不知道這老頭子是劊子手扮的!無非借了看脈這名目,揣一揣肥瘠:因這功勞,也分一片肉吃。我也不怕;雖然不吃人,膽子卻比他們還壯。伸出兩個拳頭,看他如何下手。老頭子坐著,閉了眼睛,摸了好一會,呆了好一會;便張開他鬼眼睛說,「不要亂想。靜靜的養幾天,就好了。」
不要亂想,靜靜的養!養肥了,他們是自然可以多吃;我有什麼好處,怎麼會「好了」?他們這群人,又想吃人,又是鬼鬼祟祟,想法子遮掩,不敢直截下手,真要令我笑死。我忍不住,便放聲大笑起來,十分快活。自己曉得這笑聲裡面,有的是義勇和正氣。老頭子和大哥,都失了色,被我這勇氣正氣鎮壓住了。
但是我有勇氣,他們便越想吃我,沾光一點這勇氣。老頭子跨出門,走不多遠,便低聲對大哥說道,「趕緊吃罷!」大哥點點頭。原來也有你!這一件大發見,雖似意外,也在意中:合夥吃我的人,便是我的哥哥!
吃人的是我哥哥!
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!
我自己被人吃了,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!
五
這幾天是退一步想:假使那老頭子不是劊子手扮的,真是醫生,也仍然是吃人的人。他們的祖師李時珍做的「本草什麼」⑷上,明明寫著人肉可以煎吃;他還能說自己不吃人么?
至於我家大哥,也毫不冤枉他。他對我講書的時候,親口說過可以「易子而食」⑸;又一回偶然議論起一個不好的人,他便說不但該殺,還當「食肉寢皮」⑹。我那時年紀還小,心跳了好半天。前天狼子村佃戶來說吃心肝的事,他也毫不奇怪,不住的點頭。可見心思是同從前一樣狠。既然可以「易子而食」,便什麼都易得,什麼人都吃得。我從前單聽他講道理,也胡塗過去;現在曉得他講道理的時候,不但唇邊還抹著人油,而且心裡滿裝著吃人的意思。
六
黑漆漆的,不知是日是夜。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。
獅子似的凶心,兔子的怯弱,狐狸的狡猾,……
七
我曉得他們的方法,直捷殺了,是不肯的,而且也不敢,怕有禍祟。所以他們大家連絡,布滿了羅網,逼我自戕。試看前幾天街上男女的樣子,和這幾天我大哥的作為,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。最好是解下腰帶,掛在樑上,自己緊緊勒死;他們沒有殺人的罪名,又償了心願,自然都歡天喜地的發出一種嗚嗚咽咽的笑聲。否則驚嚇憂愁死了,雖則略瘦,也還可以首肯幾下。
他們是只會吃死肉的!——記得什麼書上說,有一種東西,叫「海乙那」⑺的,眼光和樣子都很難看;時常吃死肉,連極大的骨頭,都細細嚼爛,咽下肚子去,想起來也教人害怕。「海乙那」是狼的親眷,狼是狗的本家。前天趙家的狗,看我幾眼,可見他也同謀,早已接洽。老頭子眼看著地,豈能瞞得我過。
最可憐的是我的大哥,他也是人,何以毫不害怕;而且合夥吃我呢?還是歷來慣了,不以為非呢?還是喪了良心,明知故犯呢?
我詛咒吃人的人,先從他起頭;要勸轉吃人的人,也先從他下手。
八
其實這種道理,到了現在,他們也該早已懂得,……
忽然來了一個人;年紀不過二十左右,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,滿面笑容,對了我點頭,他的笑也不像真笑。我便問他,「吃人的事,對么?」他仍然笑著說,「不是荒年,怎麼會吃人。」我立刻就曉得,他也是一夥,喜歡吃人的;便自勇氣百倍,偏要問他。
「對么?」
「這等事問他什麼。你真會……說笑話。……今天天氣很好。」
天氣是好,月色也很亮了。可是我要問你,「對么?」
他不以為然了。含含胡胡的答道,「不……」
「不對?他們何以竟吃?!」
「沒有的事……」
「沒有的事?狼子村現吃;還有書上都寫著,通紅斬新!」
他便變了臉,鐵一般青。睜著眼說,「有許有的,這是從來如此……」
「從來如此,便對么?」
「我不同你講這些道理;總之你不該說,你說便是你錯!」
我直跳起來,張開眼,這人便不見了。全身出了一大片汗。他的年紀,比我大哥小得遠,居然也是一夥;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。還怕已經教給他兒子了;所以連小孩子,也都惡狠狠的看我。
九
自己想吃人,又怕被別人吃了,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,面面相覷。……
去了這心思,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,何等舒服。這只是一條門檻,一個關頭。他們可是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,都結成一夥,互相勸勉,互相牽掣,死也不肯跨過這一步。
十
大清早,去尋我大哥;他立在堂門外看天,我便走到他背後,攔住門,格外沉靜,格外和氣的對他說,
「大哥,我有話告訴你。」
「你說就是,」他趕緊回過臉來,點點頭。
「我只有幾句話,可是說不出來。大哥,大約當初野蠻的人,都吃過一點人。後來因為心思不同,有的不吃人了,一味要好,便變了人,變了真的人。有的卻還吃,——也同蟲子一樣,有的變了魚鳥猴子,一直變到人。有的不要好,至今還是蟲子。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,何等慚愧。怕比蟲子的慚愧猴子,還差得很遠很遠。
「易牙⑻蒸了他兒子,給桀紂吃,還是一直從前的事。誰曉得從盤古開辟天地以後,一直吃到易牙的兒子;從易牙的兒子,一直吃到徐錫林⑼;從徐錫林,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。去年城裡殺了犯人,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,用饅頭蘸血舐。
「他們要吃我,你一個人,原也無法可想;然而又何必去入伙。吃人的人,什麼事做不 出;他們會吃我,也會吃你,一夥裡面,也會自吃。但只要轉一步,只要立刻改了,也就是人人太平。雖然從來如此,我們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,說是不能!大哥,我相信你能說,前天佃戶要減租,你說過不能。」
當初,他還只是冷笑,隨後眼光便兇狠起來,一到說破他們的隱情,那就滿臉都變成青色了。大門外立著一夥人,趙貴翁和他的狗,也在裡面,都探頭探腦的挨進來。有的是看不出面貌,似乎用布蒙著;有的是仍舊青面獠牙,抿著嘴笑。我認識他們是一夥,都是吃人的人。可是也曉得他們心思很不一樣,一種是以為從來如此,應該吃的;一種是知道不該吃,
可是仍然要吃,又怕別人說破他,所以聽了我的話,越發氣憤不過,可是抿著嘴冷笑。
這時候,大哥也忽然顯出兇相,高聲喝道,
「都出去!瘋子有什麼好看!」
這時候,我又懂得一件他們的巧妙了。他們豈但不肯改,而且早已布置;預備下一個瘋子的名目罩上我。將來吃了,不但太平無事,怕還會有人見情。佃戶說的大家吃了一個惡人,正是這方法。這是他們的老譜!
陳老五也氣憤憤的直走進來。如何按得住我的口,我偏要對這伙人說,
「你們可以改了,從真心改起!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,活在世上。
「你們要不改,自己也會吃盡。即使生得多,也會給真的人除滅了,同獵人打完狼子一 樣!——同蟲子一樣!」
那一夥人,都被陳老五趕走了。大哥也不知那裡去了。陳老五勸我回屋子裡去。屋裡面全是黑沉沉的。橫梁和椽子都在頭上發抖;抖了一會,就大起來,堆在我身上。
萬分沉重,動彈不得;他的意思是要我死。我曉得他的沉重是假的,便掙扎出來,出了一身汗。可是偏要說,
「你們立刻改了,從真心改起!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,……」
十一
太陽也不出,門也不開,日日是兩頓飯。
我捏起筷子,便想起我大哥;曉得妹子死掉的緣故,也全在他。那時我妹子才五歲,可愛可憐的樣子,還在眼前。母親哭個不住,他卻勸母親不要哭;大約因為自己吃了,哭起來不免有點過意不去。如果還能過意不去,……
妹子是被大哥吃了,母親知道沒有,我可不得而知。
母親想也知道;不過哭的時候,卻並沒有說明,大約也以為應當的了。記得我四五歲時,坐在堂前乘涼,大哥說爺娘生病,做兒子的須割下一片肉來,煮熟了請他吃,⑽才算好人;母親也沒有說不行。一片吃得,整個的自然也吃得。但是那天的哭法,現在想起來,實在還教人傷心,這真是奇極的事!
十二
不能想了。
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,今天才明白,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;大哥正管著家務,妹子恰恰死了,他未必不和在飯菜里,暗暗給我們吃。
我未必無意之中,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,現在也輪到我自己,……
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,當初雖然不知道,現在明白,難見真的人!
十三
沒有吃過人的孩子,或者還有?
救救孩子……
一九一八年四月。
注釋 ⑴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一八年五月《新青年》第四卷第五號。作者首次採用了「魯迅」這一筆名。它是我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猛烈抨擊「吃人」的封建禮教的小說。作者除在本書(《吶喊》)《自序》中提及它產生的緣由外,又在《〈中國新文學大系〉小說二集序》中指出它「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」,可以參看。⑵候補:清代官制,通過科舉或捐納等途徑取得官銜,但還沒有實際職務的中下級官員,由吏部抽簽分發到某部或某省,聽候委用,稱為候補。⑶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:這里比喻我國封建主義統治的長久歷史。⑷「本草什麼」:指《本草綱目》,明代醫學家李時珍(1518—1593)的葯物學著作,共五十二卷。該書曾經提到唐代陳藏器《本草拾遺》中以人肉醫治癆的記載,並表示了異議。這里說李時珍的書「明明寫著人肉可以煎吃」,當是「狂人」的「記中語誤」。⑸「易子而食」:語見《左傳》宣公十五年,是宋將華元對楚將子反敘說宋國都城被楚軍圍困時的慘狀:「敝邑易子而食,析骸而爨。」⑹「食肉寢皮」:語出《左傳》襄公二十一年,晉國州綽對齊庄公說:「然二子者,譬於禽獸,臣食其肉而寢處其皮矣。」(按:「二子」指齊國的殖綽和郭最,他們曾被州綽俘虜過。)⑺「海乙那」:英語hyena的音譯,即鬣狗(又名土狼),一種食肉獸,常跟在獅虎等猛獸之後,以它們吃剩的獸類的殘屍為食。⑻易牙:春秋時齊國人,善於調味。據《管子·小稱》:「夫易牙以調和事公(按:指齊桓公),公曰『惟蒸嬰兒之未嘗』,於是蒸其首子而獻之公。」桀、紂各為我國夏朝和商朝的最後一代君主,易牙和他們不是同時代人。這里說的「易牙蒸了他兒子,給桀紂吃」,也是「狂人」「語頗錯雜無倫次」的表現。⑼徐錫林:隱指徐錫麟(1873—1907),字伯蓀,浙江紹興人,清末革命團體光復會的重要成員。一九○七年與秋瑾准備在浙、皖兩省同時起義。七月六日,他以安徽巡警處會辦兼巡警學堂監督身份為掩護,乘學堂舉行畢業典禮之機刺死安徽巡撫恩銘,率領學生攻佔軍械局,彈盡被捕,當日慘遭殺害,心肝被恩銘的衛隊挖出炒食。⑽指「割股療親」,即割取自己的股肉煎葯,以醫治父母的重病。這是封建社會的一種愚孝行為。《宋史·選舉志一》:「上以孝取人,則勇者割股,怯者廬墓。」